-民國三十八年

 

  五月。

  夏天的腳步開始接近上海,春天的聲音漸漸離開。而內戰不斷的炮火聲,在今晚似乎提不起勁來嘶吼在黃浦江港口邊準備逃往台灣的人頭頂。


  金大班和石姨也在其中。她們身邊只有一個不大的行李袋,其它的東西都由孫芳瑞托人給帶上船了,這孫方瑞是國民黨保密局的一名特務,素與金大班交好,金大班和石姨能前往台灣,也都是托孫芳瑞的福,藉著家眷的名義上船的,石姨倒認為沒什麼差別,但金大班可不想就此待在大陸下鄉勞改,尤其當她輾轉得知之前加入共產黨下鄉的同志們的生活之後。


  兩人坐在碼頭邊,看著遠處慢慢駛進的「三和號」運輸船。在這之前,台灣只是一個名詞,一個這幾個月來,從百樂門的客人口中聽見的地名,要不是百樂門已經倒閉,金大班還真不想離開上海。但既然離開了,又不能不對台灣抱著些期待,如此方可以對這塊生長出金大班的土地道別,尤其是徐家匯。


  徐家匯是上海最令金大班難忘的地方,唯一的理由便是月如,金大班第一個愛上的男人。金大班還記得清清楚楚,月如是怎麼興奮地告訴她他們找到了房子住,就在徐家匯,可以遠離外灘,遠離可能會破壞他倆愛情小小甜密的人。當然也還記得在徐家匯小倆口早起買菜,下午閒晃,晚上纏綿的日子,養在家裡等著第一個孩子出生時要殺來吃的雞,連第一個孩子的名字都已經想好了。


  金大班的心一縮,她的孩子永遠是她心裡的痛,不知道月如是否也會在某些時候,想到他們的孩子?
有時金大班總想抱怨月如,就沒有一點男子漢的氣概離開他老子家?要是兩人身份對調,金大班就算被打斷腿也會去找月如的吧。不可能快十年了,一點音訊都沒有,就算他對舞女真的只是玩玩,難道不想知道孩子的下落嗎?就能夠這麼安安心心地做他的大少爺?還是他其實已經被他老子送到日本,或是歐洲,連封信都沒能寫回來,或許他的腿真的被打斷了,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沒得出門?


  十年,要是孩子出生,也都大了,徐家匯那隻雞在兩人被抓走後沒人餵,應該早死了吧?要是月如還在,他此刻應該會長成什麼樣子呢?金大班笑了,或許還是像以前那般清瞿吧,頂多長出了鬍鬚在上脣,總應該還像個讀書人。


  「請問是小姐嗎?」


  「阿麗!?」


  二個男人的聲音同時響起,金大班雖然不認為自已這時日在外灘還能認識多少人,但二個男人同時叫她這回事,在百樂門也非不常見的。但金大班認得叫她的名字的那個聲音!


  「月…月如?」


  月如就站在那兒,彷彿剛從徐家匯的小房子走出來似地,歲月在他身上沒有下太多功夫,就連金大班想像的鬍鬚都沒有半根存在臉上。


  「不好意思,請問是小姐嗎?」另外一個聲音又問了一次。金大班回頭,見是一個三和號的船
員,便請石姨作主,與船員溝通上船的有關事宜。


  「月如,你怎麼…?」


  「我…是搭船去台灣,妳也是嗎?」是啊,看著月如身上的傢私,大概也想得到,他老子如果沒讓他出國去,這會兒也是讓他這個讀書的寶貝兒子去台灣,免得下鄉勞改。


  「一個人嗎?」


  「還有我的…」月如說,這話卻彷彿哽在喉頭般讓人聽不太明,但金大班卻是明白了的,當她看見後頭來了個女人和小孩朝月如走來時,她就明白的了。


  「好久不見啊。」她只是不失禮數地回了月如的話,尤其當她見著那女人挽住了月如的手時,心裡彷彿有個地方空了,但卻又踏實了起來,金大班明白,在月如走後一年多就明白了,這會兒只是更清楚了些。

  「是呀,阿麗,妳們到台灣後,打算在哪落腳,留個聯絡方式吧,我也好去找妳。」月如說,金大班笑著看著他,忍住想伸手撫摸他臉孔弧度的想法,看來月如還是不太明白,這反而讓金大班有點欣慰。


  「再說吧,這會兒還不知道到台灣會如何呢!」


  「月如,我們可以上船了。」月如旁的那個女人說,金大班第一次看著她,不挺美,但也沒有想像
富家小姐的嬌氣,想來,在這個時代,就算是千小姐,也得過些不舒服的日子。


  「不給介紹一下你太太呀?」金大班微笑著說。


  「她?阿麗妳誤會了,這不是我太太,她是我表妹。」金兆麗愣了一下,隨即恢復正常,原來這是他表妹呵,難道他還沒成家?


  「月如,她是?」


  「妳好,我是金兆麗,月如的朋友。」


  「我叫知春。」


  「阿麗,這是我在台灣的連絡方式,妳到了,或許可以給我個消息,碰個…」金大班接過月如的紙條,也不看便收進了皮包內,她慢慢地說,卻不讓月如有說完話的機會,「謝謝,不好意思我還不知道到台灣會如何,或許孫先生-也就是帶我上台灣的那位-決定了我們的落腳之處,再告訴你。我們好像也該上船了,再見,月如、知春。」


  「…再見。」金大班轉身去找石姨時,只聽得月如最後的道別,接著便是他皮鞋扣地的腳步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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